热炕头的闲言碎语
落雪后的乡村过得慢,慢到女人们热炕上一猫就是一天。贪恋着热炕,针线笸箩里花花绿绿的。儿子的千层底布鞋,闺女的小花布衫,老人的宽裤褂……都从她们的手底流泻而出。热炕头,既是她们栖息的场所,也是她们钩织憧憬的万里疆场。
落雪后的庄稼人过得也很慢,慢到一个人、一杆旱烟袋,热炕上一窝就是一天。享受着热炕头,或手捻一根麻绳,或刀篆一件木雕,或什么都不做,只是沉默着,看窗棂上的日影点点挪移,看烟筒里爬出来的炊烟袅袅飘远。一颗难得放松的心,被家的温馨笼罩着,被炕的温暖滋养着,渐渐柔软。这可都是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,顶起天,撑起家的力量和源泉。
一盘土炕,被农家人奉若图腾。降生在土炕上,老死在土炕上,炕是人生的摇篮,也是人生的终点站。就像俺们家的姊妹六人,都是降生在老屋的那一铺土炕上一样,没有襁褓衣,没有棉花被,一条打满补丁的小夹被裹严实了,塞进被褥里,粗茶淡饭的呵护一年,照样是一条条活泼泼的小生命。热炕头,遍布着俺们童时的小脚丫,满溢着俺们脆生生的呀呀童语,从蹒跚学步到跨出家门,再到稳步人生路。
一盘土炕,皆是取土而做,土拖成的泥墼,土锤成的胡基。砌炕墙,铺炕面,临了再和一锅黄泥一抹,一盘土炕就此诞生。乡下人,睁眼闭眼都离不开土,土垒的房子,土夯的墙、土盘的炕一滚就是一生。土里生土里长,难怪人家城里人会说俺们是土老帽,呵呵,俺们乡下的孩子本来就是刨土土,摔泥煲,玩石子长大的嘛,这有什么稀奇的呢?
一盘土炕,春迎南风秋束谷,日纳烟火夜托梦。可以是落雪的午后,也可以是寂静的夜晚。一家人坐在热炕上,围着一个比磨盘还大的笸箩,或剥花生豆,或剥玉米棒……此时的家啊,被柴火烧得温暖如春,红光满堂。谁还管他外面的北风呼啸,谁还管他雪窝子里的雪渐冷渐深呢。“老牛破车疙瘩绳,娃娃婆娘热炕头”,这便是安贫乐道的庄稼人,最想要的幸福生活了。
炕,它是生活的依靠,也是安身立的必需品。在俺们乡下,若谁家媳妇坐月子了,必先在门帘上挂个红布条,向所有宣告:“俺家媳妇到炕上了!”;而如果哪位老人得了病,病到生活不能自理,人们便会不无惋惜地同情他:“唉,老人瘫炕上了。”在庄户人的心里,父母就是儿女的天,如果父母不在了,那就是天塌、泰山倒了的大事,就必须取一块大石头压在炕头,以确保老人不被惊扰,一路走好,直到老人入土为安。
春天到了,母亲将抱窝的芦花鸡请上了热炕头;父亲将才出芽的红薯秧子、黄瓜苗子请上了热炕头;祖父、祖母将刚出生不久的小花猫请上了热炕头……于是,热气腾腾的土炕,就变成了人间生命的摇篮。天暖了,夜还长着呢,俺们趴在背墙(炕栏石)上,就着煤油灯那昏暗的灯光写着作业,读着小人书,或者欢喜雀跃地比赛着,将一个个小动物的图像投影在雪白雪白的白土墙上。母亲的“线锤儿”滴溜溜地转着,她一边搓着纳鞋底的绳子,一边讲着俺们百听不厌的故事,直到我们渐渐合上沉重的眼睛。一天的噪杂喧嚣才慢慢归于寂静。
一茬人老了,一茬人就又长了起来。而老土炕,就像那春天里的一畦韭菜,坡地里养着的一季季庄稼,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