桃香

         桃 香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大梦人生

       带桃香来到这个村子里的,是她那个五十多岁的,犯有痰火病(肺结核,又叫肺痨。)的父亲。据说正是因为她爸爸这个痰火病,使得家里穷得独苗儿子三十岁了,还找不到媳妇。桃香比这个儿子还大,三十二了,还没有出嫁,她爸爸希望能拿女儿换二百块钱,回家去给儿子取个媳妇。
         只是,这个叫桃香的女儿,长得其貌不扬。黑皮寡瘦,一脸雀斑不说,说话还不利索,比那大舌头还大舌头。说起话来,基本上不是熟悉的人,就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。桃香来的时候,穿了一身黑不黑,灰不灰,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衣裤。上装犹还罢了,下身穿的那条裤子,两条裤腿已经破烂得只剩下个框架,连膝盖和大腿上的肉都露在外边。一头油腻腻的头发,剪成个齐肩的搭帽形,有一半从前面胡乱地挂下来,遮住了整张的脸。低着头,缩着颈,不声不响地,一只手死攥着老头的衣后襟。老头走,她就走,老头停,她就停,简直跟个影子一样,没有存在感。就有热心人分别跑到母狗和长生家里去传信了。
       母狗和长生,是村里同龄的一对“惯宝宝”。母狗是家里的老幺,长生是家里的老大。母狗的妈,一连生了三个女孩,后边两个都没有被接生婆“捡”起来。母狗妈第四次怀上孕的时候,每天还得先把家里那头能生崽卖钱的母猪伺候安生了,自己才能去吃点残羹剩饭。母狗生下来,浑身皮包骨,身上的皮也像一块黑抹布。长得就像一只皱皱巴巴的瘦母狗,但是母狗命好,谁叫他胯裆里带了个把呢?
长生的爸爸小时候得天花,瞎了一只眼睛,又麻了一张脸皮,一直靠唱皮影戏活人。到四十岁上,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寡妇。母狗出世不到一个月的时候,这个寡妇也生下了长生。
        母狗四五岁的时候,他爸爸花七分钱,到供销社去买一包“山羊”牌的香烟自己抽。母狗妈说,这么金贵的东西,给娃去享福,你吸他的烟屁股就得了。于是,母狗罩在身上的“涎兜兜围裙”荷包里,每天就多了一包“山羊”。他爸拿个捡来的铁笔筒壳管子,等母狗过足烟瘾,把烟屁股丢下,就捡起来,掺合着枯杨树叶子,塞到管子里去吸。
        长生的爸爸是个唱皮影戏的手艺人,手艺人出门,吃的是先生饭,油水比家里过年都要足,所以走哪里都把长生带着。后来长生的爸爸被勒令烧了整箱的皮影行头,乖乖地回家种地去了。对于长生的吃食,居然还能慷慨到每天给他煎一个鸡蛋。
        “惯宝宝”长大了,母狗依然一身黑皮,尖嘴猴腮。长生却长得白皮嫩肉,相貌堂堂。因为怕读书费脑子,母狗的爸妈干脆没舍得让母狗去上学。而长生爸却不怕费脑子,硬逼着长生读了个初中二年级。这使得长生后来被村里选去,当了小学的代课老师,
上一代生下他们的时候,都年纪不小,慢慢地,就基本丧失了劳动的能力。但是母狗和长生两个人,都不会做农活,长到三十来岁的时候,社会开始松动,大家都凭本事吃饭了。有能力,能吃苦的人家,有的已经造了新房子,有的也娶了新媳妇。母狗和长生两家的日子反而越来越不堪。母狗和长生,理所当然地就成了两根光棍。
      桃香的到来,给这两家注入了希望,母狗的老娘向村里的小队长、会计他们下了一跪,借到了二百块钱。长生娘把自己几十年的积蓄掏出来,又求着几个本家,也凑够子二百块钱。各自拉着自己的儿子来看这个女子。母狗看着桃香,倒是眉花眼笑的。长生却是脸挣得通红,手也攥得紧紧地,一脸地不甘心。如果不是老娘以死相逼,他是绝不会来到这个场合的。
         两位正主各怀鬼胎,两家的长辈却都是志在必得。因为在老人的思想中,找个媳妇,最要紧的是能生娃。准确地说,是能生男娃,其它的都是次要的。两家为了这个女子,甚至于动用了家族势力来对抗。一时间闹得剑拔弩张,要打起来了。只好把大队的支书请过来当裁判。
         支书看了看桃香,又看了看同样尖嘴猴腮的母狗,再看看白净体面,一表人才的长生。最后说:先难后易,先把难的解决了,容易的就好办了。母狗年纪大些,他爸妈身体也更差,找个媳妇困难大些,这回就先尽母狗吧。作为对长生家发扬风格,主动退出的感谢,让母狗家另外再出十块线给长生她娘,以表示感谢。母狗妈又双手合什地给长生妈作了无数个揖。长生妈叹一口气,转身走了。
          当母狗妈把借来的二百元钱,递给痰火病老头手里的时候,那个一直躲在老头身后的桃香,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,慌急地抱住老头要去接钱的手,猛力地要把老头向着长生站立的方向拉。老头不肯动,还是去接那硬扎扎的票子。桃香又猛地跪在了老头的脚边上,嘴里含混是发出吓人的呜咽声来。老头不为所动,仍然抓住了母狗妈手里的钞票。女子又抱住老头的膝盖,将自己的额头往那上面磕得梆梆地响,可是,在场的人,谁都没有理会她。她转过身来,朝着长生站立过的地方望去,长生正要转身往门外走去。女子四肢着地,嘴里大声地呜咽着,朝着长生爬过去,长生已经跨过门槛,走出门去了。女子像羊痫风发作一样地瘫在了地上,嘴里发出狗吠一样的呜咽,本来就遮住了脸的头发,湿湿地,成片地粘在了脸上,成了一个黑黑的、没有面目的人。
         从此,桃香就留下来做了母狗的老婆。不久,长生也终于找到了一个离过婚的女子成了家。桃香留在了村子里,却好像就此消失了一样,在村里的人,几乎再也没有见到过桃香的身影。因为她口齿不清,所以从来也没见她到谁家去串个门,也从来没谁和她拉过家常。人们只是偶尔,在一天里很早和很晚的时候,看到她扛着锄头去上自留地,或者从自留地里回来,总是低着头,一声不响,幽灵般地飘过。
      桃香和母狗结婚快一年的时候,母狗和她妈忽然满村子地找桃香。大家这才想起,原来村子里还有这样一个人。母狗和她妈发动本家的家堂叔婶,把自留地和村子周围的所有水塘河沟都找遍了,也没找到桃香的影子。到第三天的早晨,长生到自家柴棚里搂柴禾给老婆做饭,却从草堆里发现饿昏了的桃香。这女子肚子里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,嘴破了,肿得老高,两只眼睛熊猫一样地乌青。这是给母狗打的。后来,桃香挨了打,就到长生家的柴棚里去找。她怎么老是跑到长生家的柴棚里去呢?
        母狗不会做农活,结婚后的日子依然过得稀巴烂。不过,桃香倒是顺利地先后生了个女儿和儿子。村子里的人们,还是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,没有人在任何一个闲聊的场合里,提起过桃香。就这样,桃香的儿女们,却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。终于,桃香的女儿出嫁了,儿子出门打工去了。这时候母狗却死了。母狗是在桃香上地里干活的时候,自己在家里做油炒汤圆吃,被那糯米坨坨给噎死的。母狗出殡的那天晚上,桃香去送烟火,她把所有母狗在世时用过的东西,都挑到母狗的坟上,烧得火光把整个坟场都映红了。
       长生和老婆也生了个儿子。等儿子也长大,居然做起生意,成了一个小老板。
       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,本来这两家的故事,平平常常地,也没什么好说头的。忽然有一天,长生得癌症去世了。他儿子回来,很风光地为爸爸送葬。出殡那天,棺材刚要抬起,在人群外忽然跌跌撞撞地,闯进一个上了年纪的、披头散发的人来。一头扑在棺材头上,嘴里发出一种巨大的呜咽声。那含混不清的呜咽,就像一只濒死的狗发出的哀鸣,听得在场的所有人的心,都痛如刀绞。
这个闯进来的人,原来就是那位一直在村子里真实存在着,却又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桃香。